刘汉俊
征伐不断、弱肉强食的年代,军事实力决定政之兴衰、国之存亡。
古今中外,概莫能外。
敢打敢拼,勇于争锋,血脉偾张的楚人不曾收敛其顽性、野性与血性;楚国扼控东西,掌握南北,居江河之险,守山陵之隘,有收放自如、纵横自由的战场;楚国奉行先军政策,发挥资源优势,建立起先进军事装备和强大军事力量;高超的兵法谋略,长远的战略谋划,居一隅而谋天下的气魄与胸怀,使楚国在下一盘天下大棋,威势赫赫八百年。
几千年的部族生存史,八百年的国家奋斗史,抗争是底色,战争是基调。从蛮荒之土、弹丸之地的军事部族,崛起为驰骋江河、争霸中原的军事强国,楚国强大的战斗力一直让周王室不安,令齐、晋、秦等大国忌惮,教中原各诸侯国胆颤。
被周王朝授国以来,楚国对外战争未曾停歇,越打越多、越打越强、越打越远,一路乘胜而起,一直到它遇到兵力更加威猛、实力更加强大、韬略更加高超的秦。
历史大剧的翻篇,发生在公元前四世纪之末、战国晚期。
当楚国在全力北上中原、横扫东南江淮的时候,不曾料想,在西北方向的关中地区,一支劲敌勃然成长、悄然袭来。
公元前361年,秦孝公继位,以商鞅变法为国策,秦国加快了崛起与扩张的步伐。公元前338年,秦惠文王接棒,横扫魏、赵、韩、燕及蜀国,于公元前313年开始集中力量攻打强邻楚国。昏聩无能的楚怀王、楚顷襄王父子两代君王,遭遇了雄心勃勃的秦惠文王、秦昭襄王父子两代君王,楚国开始走下坡路,秦国则一路狂飙,席卷三晋、剑指荆楚。以公元前313年“张仪诈楚”事件为标志,战势急转直下,国势式微。
公元前312年,楚、秦大战,楚国大败,被斩首八万,遭一剑封喉。到公元前299年楚怀王被秦昭襄王骗到秦国,客死咸阳。八百年楚国从此一蹶不振,走向了生命的倒计时。
楚国遇到秦国,楚式剑遇到了秦式剑。
尽管楚地考古也发掘到长度超过100厘米、最长达到140厘米的长剑,但整体上秦式剑的长度要超过楚式剑。1994年,考古工作者在秦兵马俑考古中,发掘出17把秦式剑,这些关中秦剑的长度大多在83厘米到94.8厘米之间,其中14把长度超过90厘米。这些剑夹角在45°到51°之间,锷薄如纸,剑身细长且有束腰。
这些剑深埋地下两千多年,依然刃如秋霜、剑气如虹,有吹毛断发之锐,无锈蚀腐烂之形。每一把剑都有8个棱面,每个面的宽度相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直径,其中有一把剑被重物压弯呈45°角,一旦移开重物,瞬间弹回原形,笔直如初,韧性极强。这些制造工艺,令专家惊叹。据考,秦王使用的剑更长,有的长达160厘米,其中剑柄长不少于40厘米,剑身长超过120厘米。而楚地出土的剑普遍比秦式剑短11厘米到30厘米。根据秦俑一二号坑出土青铜剑的剑身长度、剑茎尺寸、剑体重量推测,秦式剑多为双手使用,单兵的作战半径、搏击力量、杀伤效果显然远远大于楚式剑。
不过,过分追求剑长,也会出现短板。公元前227年,荆轲受燕太子丹派遣,携地图和樊於期首级前往秦国刺杀秦王嬴政。荆轲图穷匕见,追杀秦王,现场惊心动魄,秦王被追得满堂跑,大臣们啦啦队似地狂呼:“大王用剑,大王用剑!”惊恐万状的秦王这才想起身上的剑,一边拼命地转圈儿逃命,一边死命地拔剑,可剑实在太长,拔呀拔呀拔不出来,啦啦队又狂喊:“大王!把剑背到后背上!背到后背上”,惊慌失措的嬴政这才回过神儿,把剑挪到后背才拔出来自卫,算是赤手空拳地斗了半天刺客,可见那剑实在太长。有多长?后人算了一下,约1.62米。看来剑太长不一定是好事。也有考古学家说,秦王剑应该不超过95公分,要知道秦王身高才1.68米。但不管真相如何,秦式剑的剑长优势是事实,秦国崇尚长剑也是事实。
与楚国不同的是,秦国不像楚国那样拥有丰富的铜铁资源,但武力强大可以拥有一切。秦国不断地改进优化近身作战武器、装备先进远射武器。你长一分,我长一寸,大大提高了士兵的战斗力和战场上的主动权。秦俑坑出土表明,秦国步兵、骑兵、车兵都装备弓、弩、箭,组建了专门的弩兵,而且秦式弓的弓干长度、秦式弩的弩臂长度等,都长于楚式弓、楚式弩,强弩的箭镞长度达到40多厘米,超过楚式箭。《荀子·议兵》记载曰“楚人鲛革,犀皮以为甲”,表明楚兵的铠甲以皮制为主,而秦兵则以金属札叶制成合甲,用于护胸、护背、护肩、护颈、护臂、护手,明显占优势。
器乃心之形,兵是心之力。
胜人者强,自胜者刚,在强秦面前楚国能否保持既强且刚,历史椽笔在这里画下一个重重的问号。
楚心怏怏,秦心勃勃。
公元前221年,“六王毕,四海一”,秦始皇统一天下,春秋战国大幕落下。在此两年前,在历史的擂台赛和角斗场上,楚国败给了秦国,楚国没有成为楚朝,秦国却建立了秦朝。
回望战国时期的上半场,秦国把地利优势发挥到极致,后发综合优势呈井喷式展现。
秦地位居高原,控扼黄河,南倚秦岭天然屏障,北仗黄河天堑,“西有巴、蜀、汉中之利,北有胡貉、代马之用,南有巫山、黔中之限,东有肴、函之固”。尤其是崤山山脉地势高拔险峻,函谷关绝壁深涧,隘中藏隘,险中奇险,这里有“关门扼九州,飞鸟不能逾”之叹,有一夫当关、万夫莫开之喻,有“崤函之险甲天下”之称;潼关北临黄河,南踞山间,“车不容方轨,马不得并骑”,居高临下,易守难攻;大散关层峦叠嶂,为川陕咽喉,扼控南北要道;武关则是秦国专门用来对付楚国的关隘,“秦未得武关,不可以制楚”,死守武关,楚人不得入,而从武关出兵,则可直抵长江中游;况且秦国拥有广袤的关中平原粮草充盈、麦棉丰收,资源丰富。秦自建国以来,无一国攻入,而秦国却随时可以兵出关隘,扬鞭东下。如此地利,加之人强,秦国便有了底气。
优势一旦成为劣势,资源便成为猎物。卷入争霸争雄角斗场的楚国无法退场,甚至不能中场休息。楚国幅员千里、沃野万顷,却为中原诸侯从黄河流域攻入长江流域,为地处长江下游的吴、越两国攻击中上游,为蓄势已久的秦国从西边东下,在长江流域展开大规模、跨年代的春秋战国大仗,埋下了雷管和引信。富庶之地郢都,成了楚国的阿喀琉斯之踵。
回望战国时期的下半场,楚国的失误表现多多。
一是忽视了从西北、西南方向对秦国的防守。秦国是从两条路线攻楚国的,一条是从丹江、汉水往东,占领江汉平原,一条是从巴蜀之地沿酉水往东,马踏湘西,剑逼楚之南部。尽管楚威王意识到“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”,但其他君王对此感知不深,临渊而不觉其险,或因年代久远,记忆模糊,好了伤疤忘了疼。楚国的覆灭正是从丢失西北方向的商於、汉中之地开始的,然后西南方向失守。秦军占领了西陵、巫、黔中地区,从这两个方向形成对郢都的合围,使楚国几无攻防之力。这是楚国战略防御上的失误。
二是重视中原战场,但没有稳扎稳打,投入太多、消耗太大,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没能及时止损。“三家分晋”之前的三四百年间,晋国一直是楚国称霸中原的最大阻力,除了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中楚国打败晋国,发生在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、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,公元前557年的湛阪之战,都以楚国惨败而告终,幸亏有公元前546年由宋国主持、各方大国参加,晋楚两国为主角的弭兵会盟,两国才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,让楚国歇了一口气。这些大规模的战争,暴露出楚国在战略战术上存在许多短板缺陷。这是楚国战场运筹上的失算。
四是贪大求多、急于求成、反受被动。楚国在江淮流域战线过长,战场过大、战时过长,劳师以袭远,师劳而力竭,久战则钝兵难以挫锐,出现前后不相及、兵合而不齐的现象,兵力运输线、物力供应链、财力保障线捉襟见肘,漏洞百出。这是楚国战略布局和战线保障上的失控;
五是连年作战则国用不足。攻城则力屈,力屈则财货耗尽,大战之后必有大疫,大疫之后更有大荒,长期的战争必定加重经济负担、增加百姓兵役徭役,损害民生百业,支撑不可长久,发展难以为继。这是楚国战时方针的失当。
以上“失误”“失算”“失策”“失控”“失当”等原因,是导致楚国失败的原因,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。
战场看战将,国运看朝政。
公元前506年的吴袭楚,是280多年之后秦灭楚的预演。正如后人感叹:“灭六国者,六国也,非秦也。族秦者,秦也,非天下也。”套用此意,弱楚者楚也,非吴也;灭楚者楚也,非秦也。
捧读《孙子兵法》,条分缕析,句句深中肯綮,字字对号入座,感觉是以楚国为对象而写的,是给楚君上的战争公开课。
教训,不是被记取,就是被遗忘。
公元前370年,楚宣王继位,楚国君臣团结,政治稳定,国力增强,一方面休兵息民、蓄精养锐,一方面抓住机会攻城掠地、开疆拓土,兴旺30年;公元前340年,楚威王继位,扬宣王之余威拓展地盘,攻齐国、灭越国,疆域界线西起巴山蜀水,东至东南沿海,南起五岭一带,北到江淮流域,兴盛11年。
但是,这两次亮色或许是回光返照,毕竟风雨如晦路漫长,积重难返岂朝夕。此后从楚怀王起,治政无术、外交无能、国防无力,楚国如强弩之末力如绵,一如风烛残年,气数将尽,其光也微。
前面讲到的公元前312年那次的秦攻楚,斩楚国军民八万,取楚国汉中之地六百里,拉开了灭楚之战的序幕;公元前278年,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城,斩首无数,毁陵庙无数,楚顷襄王落荒而逃,迁都于今天河南淮阳的陈,秦从此再无军事大患,打赢了统一战争第一仗;公元前223年,秦国老将王翦统率60万秦兵大败楚军,楚君负刍被俘。
秦、楚之战的最后90年间,楚国像沼泽泥泞路上的一驾马车,艰难地前行。一个缺乏强有力领导核心和作战指挥能力的政权系统,一批毫无建树疲于奔逃、一代不如一代的君王,一条蹇涩难行、危机四伏的道路,使楚国走向了穷途末路。破车遇风高,夜半临深渊,楚国战车渐渐在颠簸中散架,在摇晃中翻覆。
寒风冰刺骨,黑夜鬼惊心,楚怀王被宫廷小人蒙蔽,被强秦君臣欺骗,客死他乡;接任的楚顷襄王无德少能,被秦军攻入郢都,不得不到处迁都,一国之君挈妇将雏、背金抱银地逃命,威风尽失,斯文扫地;继任的楚考烈王回天乏术,之后的楚幽王、楚哀王、楚负刍更是无能为力,在秦国强攻之下一路奔逃,直至灭亡。
回顾楚国八百年历史,先后有49位君王,既涌现了大有作为、创立霸业的君王,也出现了德才不举、自毁宗庙的败家子。楚人七迁其都,有主动也有被动,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楚歌,在嘹亮和喑哑中回旋,走向低沉与伤感。
回头看楚,楚国之衰,始于庙堂;楚国之亡,在王、在政,不在兵。
抬头看秦,秦国历任国君几无败绩、总体向好,他们励精图治、踔厉奋发,没有懈怠。
秦国“自穆公以来,至于秦王,二十余君,常为诸侯雄。”一代接着一代干,一代更比一代强,这才有了秦始皇“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御宇内”,灭六国而一统天下。这是秦与楚较量中,获胜的最重要原因之一;秦国六代君王接力推动改革,变法图强,商鞅虽遭车裂,但商鞅之法成为国策被延续,秦国的郡县制度、军队体制、社会治理机制等重大改革是全面、系统、深刻、彻底的,每一项都是一竿子插到底,国受益、民受惠,因而逐渐得到贵族阶层的理解和平民阶层的拥护;相比之下,楚国的吴起变法虽然早,而且路数对,但政治准备、理论准备、实践准备、社会准备不足,使王室的美好愿望遭到贵族集团和平民阶层的一致反对,变法虎头蛇尾,因吴起的被射杀而半路夭折、人去曲终。
迷雾散尽,峥嵘方显。战国七雄打到最后,真正有比拼能力的,只剩下三强:最大疆域面积的楚国、最富裕发达的齐国、最有一统天下之力的秦国,但楚国重军事而轻民生、重扩张而疏建设,外强中干,大而不强;齐国山货水产丰沛、盐铁贸易充足富甲天下,为秦觊觎、垂涎已久,但富而不强;秦国统一天下的战略深谋远虑、蓄谋长久,在历代君王观念里,我强则天下财富归我,我弱则被天下分食,因此先军政治突出、军国色彩鲜明,加上变法改革成功、君臣朝野齐心、战时机制有效,使秦国率先完成由霸到雄、再到强的转身,强弓硬弩尽入列,兵强马壮势如铁。
秦国之强,在兵,更在王。
战国席已散,春秋酒尚温,秦晋齐楚谁英雄、谁成寇,商周情未断、事难料。楚国不再,史痕犹存,三千载楚风款款起,八百年楚歌声声慢,起的是历史潮流涌波澜,慢的是时光倒流韵无尽。楚文化,像一段沉香木,古朴,厚重,坚实,散发着千古醇香,沁人心脾,历久弥清。
从“土不过同”的弹丸之地、偏隅小国,到“中分天下”、驰骋江河湖海,楚国创造了奇迹,奇迹的背后是文化的力量。楚国是自己文化的创造者,也是自己命运的终结者。它的生存与毁灭、崛起与衰落,它的风韵与留存、经验与教训,它的踌躇满志与凄苦迷离,它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,是历史里的烟云,烟云中的萋草,萋草下古老的遗存,遗存里最神秘的谜团。楚式剑,是千古谜底,是中华文明库里的一段文化遗产,因稀有而珍贵,因厚重而隽永。
长江、黄河,同为中华文明的源头、中华民族的摇篮、中华儿女的母亲河,高峰并峙,巨擘合掌,共同缔造了人类文明史的辉煌。数千年的楚人、八百年的楚国,世世代代接力创造的楚文化,融入浩荡江河、奔涌血脉,铸成中华民族的共有性格,形成中华儿女的共同命运,汩汩作响,生生不息。
楚式剑,是楚文化的具象与标志。
咣当当,咣当当。一阵清脆而铿锵的金属拍打声,在历史的崖床响起,向着幽深的空谷,远去,在风中。
那是楚式剑。
那一声旷世绝响,回荡在中华文化的心空深处,不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