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6岁抗日老兵的清化攻坚战记忆

来源:[东楚晚报] 日期:[2025-07-07 09:04] 发布区域:[湖北地区]

采访中,面对听力严重衰退的张立忠,我们通过家属传译(左一是张立忠的老伴孔桂兰)和手机语音转文字交替进行。

张立忠讲述战斗故事

张立忠和家人合影

张立忠荣获的部分勋章

张立忠和一位战友合影

张立忠和两位战友合影

张立忠和战友们合影

晨光斜切进阳台时,96岁的张立忠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。

“张老,我们来听您讲当年的故事。”“七七事变”88周年前夕,当记者一行出现在门口的刹那,老人突然挺直腰杆,放下手中的拐杖,支开身前的助行椅,枯枝般的手臂猛地扬起,又触电般停在半空。

尽管身体渐渐衰老,但张立忠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作风。

这位从太行山走出的少年战士,亲历了抗战的烽火硝烟,以“卫生员”“战斗员”“宣传员”的多重身份见证中华民族的觉醒与新生。他的故事,不仅是一部个人传奇,更是一代人对民族精神的生动诠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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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缨枪上的铜铃铛

客厅墙上,被裱起来的军功章泛着微光。儿子张卫轻轻擦拭着父亲参战时留下的相片,女儿张莉正在整理老物件。

“父亲昨晚知道你们要来,今天特意把过去的老相片、老物件都翻了出来。”张卫笑着说,“他总说现在的孩子们得知道,今天馒头的香甜是从哪来的。”

张莉将父亲参战足迹地图铺展开时,张立忠的思绪瞬间回到1942年。

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嘴上念叨着——1929年9月16日,那是他出生的日子,在太行山脉太行陉北部的山西晋城。

13岁那年冬天,河底村的积雪没过膝盖。张立忠缩在土坯房里,窗外寒风呼啸,偶尔夹杂着零星的枪声——驻扎在20里外据点的日军又在扫荡了。

在张立忠的记忆中,此时家乡正处在日寇、伪军和国民党残余势力的统治压迫之下,加上特大灾荒,许多家庭家破人亡。

“共产党八路军派人秘密开展工作,他们宣传抗日救国,发动贫下中农组织农会,发展民兵武装。”张立忠说,他家院内的北屋就是八路军地下工作组人员的联络点,革命思想洗礼着他的少年时期。

到了1943年底,当地农会、民兵、妇救会和儿童团都已成立。张立忠参加了儿童团,白天和夜晚轮流站岗放哨。

腊月的月亮像块冻僵的饼子。“风停了。”张立忠儿童团的战友李小永猫着腰钻了出来,冻紫的嘴唇直哆嗦。

李小永腰间别着半截红缨枪,枪头绑着的铜铃铛被北风刮得叮当响——两人到了换岗的时间。

子夜时分,远方突然腾起火光。李小永猛地跳起来,红缨枪“哐当”砸在地上:“是伪军的火把!”话音未落,三道雪亮的光柱刺破夜幕,照得人脸惨白如纸。

当刺刀捅穿李小永的胸口时,少年手里的铜铃铛还在摇晃,清脆的声响混着血沫喷溅在地上。伪军皮靴碾过李小永抽搐的手指,枪托砸碎了他怀里的干粮。

天还未亮,风卷着煤灰掠过墙头,远处传来伪军催粮的铜锣声,惊飞了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。

“小永被敌人活活用刺刀捅死了。”张立忠永远记得那道弧光。他说,广大群众恨透了日伪军。

清化巷战的血火淬炼

1944年1月,八路军号召青壮年报名参军。

“我偷偷背着母亲和哥哥报了名,临走时我告诉了他们,并向母亲磕头告别。”张立忠下定决心,头也不回地到陵高县政府报到去了。

次日,陵高县政府门前,数个报名的青年在雪地里跺着脚。张立忠躲在树后,看着征兵队长把红绸花别在青年们胸前。当轮到他时,队长上下打量这个面色蜡黄的少年:“身高不够三八枪高,回去多吃两年高粱面。”

“求您了,我给队伍抬担架、送弹药都行。”张立忠扑通跪在雪地里,冻裂的手掌在青石板上磨出血痕。

征兵队长的钢笔尖在花名册上悬了许久,突然扯过红绸布:“先当个卫生员。”张立忠愣怔片刻,突然抓起红绸往脖子上套,开心极了。

1945年6月,张立忠在护训队结业后,被分配到陵高独立营营部,前后不到半月就编入河二支队队部当卫生员。

此时,抗日战争已进入最后阶段,毛泽东发表《对日寇的最后一战》声明,号召“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,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。八路军、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,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,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”。

同年8月15日,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,张立忠所在部队立即奉命南下到豫北一带收缴日军武器。

8月下旬,盘踞在清化县城的日军117师团390大队千岛中队及伪军,拒绝向八路军投降。

“不投降就彻底消灭他们。”太行八分区的部队由老二团团长陶国清担任总指挥,当时部队包含老二团、沁河二支队以及两个独立营,还有民兵等地方武装,摸清敌人意图后,决定首先对清化县城发起进攻。

白天,陶国清带领营连级干部观察城区地形,决定由老二团担任主攻,沁河二支队及两个独立营配合协同作战。突破口选定在城东北角,由老二团一营主攻,沁河二支队配合,三营在城东南角担任佯攻。

是日夜,“轰”的一声,迫击炮弹在碉堡顶炸开。“冲啊!”陶国清的吼声撕裂夜空。

一营只用了十几分钟就顺利攻破了城东北角,一营和沁河二支队顺利登城。登城部队在城墙上展开激战,全歼城东北的守军后,随后开始了激烈的巷战。

从卫生员到铁血战士

攻城的战斗是逐堡逐壕夺取的,城内的巷战是逐街逐屋占领的。

枪声、手榴弹的爆炸声响作一团,张立忠吓得浑身发抖,就像“羊痫风”(癫痫)发作,全身不由自主地抽动,两腿瘫软无力,趴在地上动弹不得。

部队要向城里开进了,张立忠却趴在地上站不起来,两个老兵搀扶着他向前走,一边走一边告诉他:“不要害怕,子弹、手榴弹离我们远着呢。”

跟随部队进城后,巷战仍在激烈进行着。

“敌军中有少部分是日军,大部分是伪军。”张立忠说,伪军被消灭后,剩下的日军龟缩在一个大碉堡内继续顽抗,拒不缴械投降。

清化县城东南角是日军住宿大院,院内有一座用青砖筑成的大碉堡,碉堡高二十多米,内部直径十几米,墙厚几十厘米,内有三层机枪可以向四周封锁、扫射。

随部队冲进日军住宿大院后,张立忠看见一楼一间大房子铁门紧闭,从门缝中冒出滚滚黑烟。他推开门一看,十几个重伤日军士兵正被焚烧,有的坐着,有的躺着,还有的叽里呱啦乱吼乱叫。

“后来他们全部被大火活活烧死了,足以见得日军是多么残忍,这也是侵略者可耻的下场。”张立忠顿了顿继续说,“龟缩进碉堡的日军,被我们牢牢包围着,我们距离碉堡只有几十米,但没有大炮,战斗一时很难取胜。”

总攻已进入尾声,可碉堡内的日军还在不断向外突围。

“准备炸药!”陶国清沙哑的吼声从后方传来。爆破组的战士抱着炸药包猫腰前进,突然碉堡顶部的机枪喷出火舌。冲在最前的战士像断了线的风筝般栽倒,怀里的炸药包引线在血泊中滋滋作响。

燃烧的干草堆在碉堡下噼啪作响,不久,大碉堡内燃起了熊熊大火。在浓烟中,日军千岛中队长,带着几十个日军冲了出来。

机枪手突然抓住张立忠的手腕,枪托上的高温烙得掌心发烫。

“你来试试,用力压住!”机枪手吼叫着把张立忠的额头按在枪身上。机枪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,滚烫的弹壳雨点般砸在脚背上。

张立忠发疯般扣动扳机,直到发现瞄准镜里晃动的不是日军身影,而是自己剧烈颤抖的眼睛。

在轻、重机枪、手榴弹一阵猛打后,千岛中队长和几十名日军全部被击毙在大碉堡门外。

当张立忠跟随队伍冲进碉堡后,他看到碉堡的三层地板全部被烧垮,地面上堆满了日军的尸体和杂物,烧断的大木梁上也挂着日军的尸体。

至此,胜利结束了全城的战斗,此次战斗全歼日军千岛中队,击毙包括千岛中队长在内80余人、歼灭伪军1000多人,俘虏日军35人,活捉伪军团长张国垣。

随后的抗日生涯中,张立忠跟随部队又参加了攻克焦作市、李封、王封等日伪据点的战斗,直至抗战结束。

记者手记

烽火记忆里的精神图腾

采访中,面对听力严重衰退的张立忠,我们通过家属传译和手机语音转文字交替进行。当老人费力地说起“那年碉堡烧起大火”,窗外的蝉鸣突然沉寂——1945年清化攻坚战的细节正从他颤抖的声线中缓缓流淌。

每次采访抗日老兵,他们的故事都让我震撼。这些曾被视为“小人物”的战士,用生命诠释了抗日精神的多元面:既有冲锋陷阵的勇猛,也有后勤保障的坚韧,更包含着普通人在国难中的觉醒。

参战足迹地图上,从晋城到豫北,从国内到国外,张立忠最远的一条线划到了朝鲜。他不仅参加过抗日战争,还先后参加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等一系列重大作战任务。

站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节点回望,张立忠的经历折射出深刻的历史启示——正如他所说:“胜利不是终点,而是民族觉醒的新起点。”这位亲历者见证了从“小米加步枪”到“钢铁长城”的蜕变,更深知和平年代的精神守望同样重要。

从张立忠的革命生涯中回到现实,这种精神传承在当代迸发出新的生命力。

在张立忠的家中,珍藏着和历次战役有关的资料。每当孙辈们抱怨“内卷焦虑”,老人总会颤巍巍举起右手:“当年我们啃树皮啃出了胜利,现在你们吃着蛋糕可不能忘了吃苦的根。”

当被问及对抗战胜利的最大感悟时,老人颤抖的手抚摸着战斗中获得的勋章,目光如炬:“今天,我们只有记住那些没有墓碑的生命,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民族的脊梁。抗战精神真正的胜利,是让每个中国人都成为历史的讲述者与续写者。”(记者 黄醒尘)